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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心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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道心盛

鳳曲不打算殺他。

或許這正是偃師玦追求的結局, 所以他不願這樣便宜了偃師玦。

而且偃師玨的良苦用心,確實讓人不忍辜負。

和偃師玦分別之前,他曾不知疲憊地試圖攻擊鳳曲。

他對自己的殺心不假, 整個人都如走火入魔。

事實上, 偃師玦的未來是可預見的。

偃師家的榮光不覆, 兄弟鬩墻的醜聞已是甚囂塵上。武功稀松平常、又不曾繼承祖輩的偃師之術,此刻狀似瘋癲, 不知何時才能清醒過來……

單是為了保住弟弟的性命,偃師玨已經機關算盡、舍身入局, 不知那時他是否猜到了偃師玦的此刻,又是否猶豫過只留弟弟一人茍活。

“偃師玨……又有什麽了不起!”偃師玦雙目猩紅,在昏暗的屋子裏不知疲憊地撲殺鳳曲。

然而鳳曲的輕功遠在他之上,偃師玦連他一片衣角也難捕住,只能泣血一般尖聲唾罵:“他還不是殺人了!裝什麽清高正義, 他殺起人來,又何曾比我手軟?!”

“他殺了考生啊!那些考生可都是他親手殺的!……還有我!他就用他的眼睛、他的嘴、他的手,他才八歲,就能把我千刀萬剮!!”

鳳曲的右手按上了劍,卻只是一瞬,又默默地挪開。

他將眼神移走,不去看偃師玦狼狽癲狂的模樣。耳邊能聽到他一次又一次撲襲失利,肉/體撞上陳舊的房屋,房梁和門窗都被撞得搖搖晃晃,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成墟。

卻又只是搖晃,直撞到偃師玦頭破血流、皮開肉綻, 眼淚和汙血混在一起,斑駁虬結成一塊塊不堪入目的汙垢。

仿佛一只永生不得沖破囚籠的鳥。

最後, 偃師玦已被啃破了的指甲抓上緊閉的房門,一道道白痕和著血痕蜿蜒而下,猶如血淚:

“他——憑什麽說我是‘惡種’?他和我,能有什麽不同?”

-

他們究竟有什麽不同?

難道真是鬼神之說,弟弟生來就必然是個“惡種”?

“阿瑉,你認為,他對他的哥哥到底是什麽心情?”

「……嫉妒吧。」

“嫉妒?”

阿瑉也是突然被他提問,答得有些倉促。

沈默了幾息,阿瑉才微帶遲疑地道:「嫉妒哥哥光明磊落,自己卻不為人知?」

他只是信口猜的,但鳳曲不知為何沈默了許久。

久到阿瑉以為他又在走神,這個話題已經可以宣布結束。

卻聽到鳳曲輕輕地反問:“那你呢?阿瑉。”

“——你也會嫉妒我嗎?”

-

在阿瑉回答之前,五十弦的慘叫先聲奪人:“Boss——!”

她從客棧外飛奔而來,一路連竄帶躍,速度快得驚人。但在五十弦的身後還緊緊綴著一道玄黑的影,穿堂風般掃進客棧,不等鳳曲回神,五十弦已經竄到他的背後,單刀一收,用手指向門外:“Boss!他們想綁架我!!”

“什麽……”鳳曲望了過去,只見房門大開,一道勁瘦的黑影長身而立。

似乎早就料到五十弦會找鳳曲求助,來人手裏金鉤飛旋,仿佛割開長夜的流星。一刃瑕霍霍轉著金鉤,眉間紅痕刺目,面冷如水:“讓開。”

五十弦嗚嗚咽咽地縮好:“Boss,我打不過大師兄。”

鳳曲:“……”

難道他就打得過嗎?

不過眼前的一刃瑕明顯不是全盛狀態。

他的膚色一片蒼白,緇黑的眼眸也不如往日神采。雖然黑衣隱藏了身體上的傷疤,但看他執鉤的力道,鳳曲也能猜到一刃瑕果然受過重創。

“那個,都是同門,有什麽矛盾坐下來好好溝通……”

“沒有矛盾。”一刃瑕說,“五師妹武藝不精,我要帶她回‘鴉’繼續修行。”

五十弦大聲反駁:“我還不精?這一輩除了你誰能打過我啊!有本事你等我積分再多些……我就不該跟秦鹿求情!”

鳳曲楞了楞:“跟秦鹿求情?”

一刃瑕的臉色遽然漲紅,金鉤再不顧及同門情誼,直沖五十弦飛掠而來。

鳳曲看得心驚,一腳撩起木凳,堪堪擋開了那道索命的金光。來不及松口氣,一刃瑕的壓迫感傾然而至,似乎隨著“秦鹿”二字入耳,他的情緒也變得躁動起來。

這場惡戰恐怕躲無可躲。

鳳曲將五十弦往桌下一塞,自己翻身縱上窗臺,引劍擋下一記金鉤:“要怎麽做,你才肯放她一馬?”

“除非她能勝過我。”

“這未免強人所難,閣下畢竟是大名鼎鼎的第一刺客……”

一刃瑕的目中一派陰冷,聽著鳳曲的恭維,忽然殺心大熾:“碎嘴,我就殺了你再帶師妹回家!”

說罷,他也躍去窗臺,借半截垂蘿一蕩,金鉤化如斜陽萬縷,又如焚風迫面,直逼鳳曲而去。鳳曲早有預料,身法一輕掛去樹梢,花枝競相為他掩蔽。

金光便在花間肆虐,紛紛揚揚,擋了一刃瑕的眼睛。一劍錯成九星,反從暗中刺來,劍影之後,正是鳳曲凝神鄭重的臉龐。

二人很快纏戰在一起,掠如雙燕,振得落花無數、蟬鳴驟啞。

電光石火間已是數百回合,鏗鏘激鳴不絕於耳,五十弦趴在窗邊看得咋舌,渾然不知房中又走進了三人。

一手猛地拍上她的肩膀:“這又是唱的哪出好戲?”

話裏頗有些夾槍帶棒、咬牙切齒的意味,五十弦一抖,尷尬地瞟過去:“哎呀,阿露姐——他們、他們英雄相惜,切磋切磋。”

三更雪在旁大笑:“妙極妙極!能和大師兄有來有回的英傑也是難得一見啊!”

商吹玉的臉色則比秦鹿還要難看:“五十弦,你不知道老師身上有傷嗎?萬一傷到根骨……”

三更雪嗤聲打斷:“那有什麽要緊,大師兄一樣有傷,不是一樣平分秋色?行走江湖豈有毫發無損的道理,我們‘鴉’向來都是傷得體無完膚才能有所進步。”

若不是t一刃瑕執意逼她回“鴉”,五十弦當然也不想驚動鳳曲。

可同隊之中,商吹玉不精近戰,秦鹿更是跟一刃瑕結了梁子,她自己又打不過,總不能讓穆青娥去打一刃瑕吧?

“說這些話,你都不羞愧嗎?”但她還得刺兩句三更雪,“一直以來可沒見你受什麽傷,那些傷都讓我和大師兄受盡了。”

三更雪微笑道:“傷在你們身上,還不是疼在我的心裏?”

五十弦翻個白眼:“那你就該勸住大師兄,你看,他跟boss這麽一打,倆人傷口又得裂開了。”

平心而論,一刃瑕到底傷在何處,五十弦還沒問過。

只是從她看過的劇情和秦鹿表現出的態度推斷,一刃瑕多半是中了秦鹿的“殺手鐧”——那東西對精神的打擊,應該遠勝過肉眼可見的外傷。

三更雪聽了她的勸,果真懶洋洋對一刃瑕喊話:“大師兄,五師妹叫你停手呢!可別真打壞了傾少俠!”

但很明顯,他完全不覺得一刃瑕會吃虧。

不如說,在“鴉”的門生眼裏,大師兄已經接近了無所不能。除卻神出鬼沒的門主曲相和,一刃瑕從未輸過任何人。

包括此刻,三更雪也只是笑瞇瞇地安撫五十弦:“放心,大師兄有分寸的,只要你聽話回家,沒有什麽不能商量。”

“三更雪,讓你僥幸掐準了一次,就飄飄然得有些過度了嗎?”

秦鹿同樣笑瞇瞇地看向了他。

兩只狐貍的視線於半空中交鋒,激烈得五十弦都幻聽了火花劈啪的聲響。

商吹玉則專註地看著戰局:“老師會贏。”

-

經過未央的調教,鳳曲的武功的確大有進益。

但要和一刃瑕這等經驗老道的刺客動手,剛一接觸,鳳曲便感到極大的壓力。他還有一身未愈的外傷,稍微動作,又要迸出血來,將青衣染得暗紅。

一刃瑕也不輕松。

自從和秦鹿交手之後,他便長久困在夢裏。日日神思恍惚,眼前總有衣香鬢影、攝人心魄,稍不留神,就會全心全意只記得那雙金色的眼眸。

和回憶同時漫上心頭的,還有陌生的燥熱和渴望。

一刃瑕半生與殺伐為伴,除了同門親友,就不曾接觸過旁的感情。對這洪水猛獸一般的私欲更是聞所未聞,他只覺得是自己失了自持,根本不敢向熟人請教——

也就五十弦窺出一點異樣,在他剛剛轉醒的半夜,親自翻窗過來苦口婆心教授一番。

他的師妹,居然這麽懂!

那豈不是說明,秦鹿這幫人已經對他師妹下手了?!

一旦有了這個猜測,一刃瑕的怒意越發高漲,看向鳳曲的眼睛也是怒火熊熊。

這三個男的都長得妖裏妖氣、狐媚心竅,連他都中了詭計,女兒身的師妹怎麽可能逃掉!

所以眼前這小子看似仙風道骨,私底下肯定跟那秦鹿一路貨色!

「退。」

金鉤紮進樹幹,一刃瑕借力飛踢。阿瑉換了身體,劍招隨之一改,方才還顯得輕靈飄逸的“醉欲眠”一瞬變得殺氣凜凜。

他沒有再用保守的格擋去面對一刃瑕,而是將身往樹下一沈,狀似墜樹的瞬息,身體又柔韌地反彈而回,一劍刺向了剛剛掃過,正背門大開的一刃瑕。

劍走偏鋒,一刃瑕卻也拼著中他一劍的威脅,猛地向後飛踢。

二人都收了先前試探的意思,一人因著秦鹿靠近而頭痛欲裂,一人拼著一身血淋淋的外傷,四目相對,卻都冷冷的一片,除了對勝利的渴望,就不剩下其他。

一刃瑕又感到了一股邪火竄生。

可他再也不會分心去恨秦鹿,而是迫切地註視著眼前少年。

這是第一個同他纏鬥到三百回合的劍客。

若能折下此人……

另一種興奮替代了秦鹿遺留的欲望,一刃瑕的眼睛轉也不轉,啞聲說:“你,很不錯。”

阿瑉淡淡地擡一下眼:“我知道。”

-

胡纓曾經說過,他的大忌便是對敵相持之際難免心急,一急,就會疏於防範,給了敵人可乘之機。

阿瑉不曾反駁,也因為胡纓確實點穿了他的問題。

前世他的武功一半來自對殺戮的習慣,一半來自“醉欲眠”本身的玄妙。但這兩者都對他各有利弊,前者使他難耐兇性,後者又讓他太過依賴“醉欲眠”相伴的心法輕功。

一刃瑕便如一面天賜的鏡子。

映出的,就是那個兇性勃發,心燥如焚的他。

殺欲是他門的法寶,也是他門的障門。

如果能像鳳曲那樣不帶殺氣地出劍,他就能藏住真正的殺劍。

但他不是鳳曲。

而且一刃瑕比他更早習慣殺戮,也更早駕馭殺心。

他得比一刃瑕更加熟練地藏起疏漏,更加迅速地找到破綻。

……需要為了真正改寫悲劇而努力的人,可不只是鳳曲啊。

「阿瑉?」鳳曲感受到他難得駁雜的心緒,不禁有些擔憂,「也不用太激怒他的,打不過就先退兩步,這是一刃瑕,輸了也不丟人。」

阿瑉卻安靜得出奇。

他的步法變得穩健,劍招也越發凝實。

相比起從前千變萬化、令人難辨真偽的劍花,今日的每一次出劍都迅疾而紮實。

若說以前是萬虛藏一,今天就是一化萬象,看似被躲開的劍招都會以意想不到的改式殺回,一以貫之、一氣呵成,讓人防不勝防。

“我的確嫉妒你,”阿瑉道,“但那些就該屬於你。”

他嫉妒著此世的傾鳳曲。

嫉妒他仍有且去島這個等候回歸的家鄉;

嫉妒他不必忍受一路非人的磋磨;

嫉妒他還有一線希望尋找身世的真相……

嫉妒他,說不定真的能改寫悲劇,實現那個遙遠的願景。

所以,他絕不能讓自己白白嫉妒。

如果鳳曲不能成為幸福快樂的傾鳳曲,那他的嫉妒心豈不是和笑話無異。

「……」

劍比任何時刻都要輕盈。

心跳比任何時刻都快。

眼前一切風景都清晰無比,一刃瑕的身法、三更雪的笑意、五十弦的焦急、商吹玉的緊張、秦鹿的審視……一切都逃不過他的眼睛。

“你的殺氣……”

一刃瑕面色微變,似乎對他的劍招有些困惑。

少年好像變了一個人。

他的身法越發的行雲流水,如石火電光,每次停留都只消眨眼的剎那。更怪的是,他的劍招褪去了眼花繚亂的障眼法,每一劍都變得殺氣騰騰,讓一刃瑕每次都得嚴陣以待。

其中最淩厲、最冷冽、最瘆人的劍,竟然就是沈默的少年本身。

藏不了殺氣,就讓每一劍都帶上純粹的殺氣。

這便是阿瑉的破局之法。

-

「那麽我真有些理解偃師玨了呢。

「這些只屬於我一個人就太無趣了,阿瑉,我們應該比兄弟更親密才對吧?」

鳳曲道:「換你來做‘傾鳳曲’,怎麽樣?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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